思慕书斋 > 科幻小说 > 明月席地而坐 > 第282章 沉疴
如徐阆所想, 他的那三位弟子,离开山门后,便分道扬镳, 各立门派。

青家善使符箓, 以烛龙作为家纹,他们也确实如同烛龙那般,厌世,避世, 藏匿于寻常人无法踏足的暗处;步家善御魂灵, 以虚耗作为家纹, 他们游离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能应邀前往皇廷贵族的宫室,也能抹去行踪,归于幽山;田家善用卜卦, 以白泽作为家纹, 他们欣然入世,甘愿将卜卦一术昭告天下, 行走在闹市深处, 与最普通不过的百姓无异。

此后,又不知经过春秋几载,山河如旧, 人间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世人将青家、步家、田家此类身怀绝技的人称作“天相师”, 将那些习得田家卜卦之术的人称作“道士”, 再过了几年,又传出“道士顺势而为,天相师替人逆转天命”的流言来。

徐阆很多时候都只是静静地旁观,偶尔出手相助, 也要刻意隐去自己的痕迹。

他眼见着自己的三位弟子逐渐地衰老,像果实,在经历过饱满的成熟后,无人摘下,就逐渐地干瘪,不再向外生长,而是向内生长,极力挤压着,直到重新回到那枚小小的核中。

因为总在凡间和仙界两处跑,他对自己的变化感触不深,却能很快察觉到他人的变化。

神仙的魂魄太沉重,凡胎难以承受,所以天相师总是早夭,和烟火很像,匆匆地炸响,展现出极其绚烂的景象,又匆匆地陷入沉默——徐阆真正发觉自己原来已经不再年轻,是在他的三位徒弟相继去世的时候,魂魄奔赴下一场戏,而肉体深陷泥土,缓慢地腐烂。

大徒弟是最先离开的。他所擅长的符箓,实在容易触犯这世间的法则,他信手画出的符箓甚至能够令骤雨落下,随之而来的后果也就更为严重,叫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承担。

徐阆挑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取了阆风岑的花,这种花磨碎后的粉末,入水即化,不需要饮下,只要闻到那种味道,就会立刻昏睡过去。青家家主将要离世,身侧自然是时刻有人看守,他的小女儿在哭,大儿子眉头紧锁,医师汗流浃背,正对着烛灯加紧制药。

无论是何种情绪,当徐阆出现的时候,闻到花香,他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睡了过去。

他放轻动作,绕过了睡梦中仍是神情严肃的大儿子,将小女儿的头轻轻放在了软枕旁,将医师快要打翻的药臼从他手底下救了出来,然后走到了大徒弟的床边,喊了他的名字。

于是,已至中年,眉目间略有老态的男人醒转过来,借着昏黄的烛火看向眼前人,即使是病入膏肓,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在萎缩,他的神情依旧是那样淡漠,冷静,内敛。

男人张了张嘴,从喉头涌起来的血在他唇齿间咀嚼,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有点像溺水的人,只能从破碎的水声中隐约听见他的话,“师父……你……是来见我……最后一面吗?”

徐阆由衷觉得自己的三个徒弟都聪明得吓人,就说这个大徒弟,见到自己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其他人都纷纷昏睡过去,也不觉得奇怪,甚至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将大徒弟的被角往他颈弯处掖了掖,腾出地方,顺势坐在了床沿上。

“你就当我是来叙叙旧的吧。”徐阆说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比前些日子好一些吗?”

“这个答案……你心里应该是有的。”大徒弟闭了闭眼,每说出一个字,他都感觉胸腔像是被喉咙拉扯着撕裂,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我心知……大限将至,无人能够转圜。”

徐阆问:“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床上的人复又睁开眼睛看向徐阆,眸色深沉得像块黑铁,泛着冷冷的光,他说道:“我只后悔……在这天来临之前……我未能找出逃离轮回的方法……师父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徐阆认识了他这么长时间,当然知道,自己的大徒弟想法和常人不同,他认为,人活在世上,唯一不可舍弃的是记忆,肉身与魂魄分离倒是其次,唯有那些承载了精妙绝伦的术法的记忆,才是他到死也不想放手的东西——他想逃离轮回,大抵也是出自此种原因。

“还有,”男人闷闷地咳嗽了几声,“可惜的是……我那些弟子最多只学到了八成。”

即使并非医师,只是看着他,徐阆也能够看得出他不过是强弩之末,躯壳内千疮百孔,喉咙咳得撕裂,能呛出血沫来。他想继续说点什么,又不愿大徒弟再强撑着回答他,沉默了半晌,便觉眼角酸涩,想来这样安静的氛围总是叫人愁绪万千,于是他还是找了个话题。

“你别说话,听我说就好。”徐阆挪开视线,望向了那盏摇曳的烛火,任由思绪随着晃动的影子飘远,“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正是酷暑,你小师弟拿着水桶在往山下跑,你二师弟正在往山上走,准备来找我,那时你正好做完了几枚避暑的符箓,便准备将符箓分给我们。”

徐阆当时正在悬崖边上,摆好了桌案,对着神女峰斟酒,直到最后,两杯酒都是满的。

大徒弟来时,就撞见徐阆露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悲痛的,极其复杂的神情,他已经撞见了,又并未刻意掩盖脚步声,一时间有点进退两难,而徐阆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面上的神情来不及收回去,索性就当着他的面,脑袋一低,趴在桌案上装睡。

他知道徐阆知道他看见了,也隐约猜到徐阆此番举动大抵是为了将这件事揭过去。

所以,大徒弟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盛夏炎热,蝉鸣声扰人,他放轻了动作,将怀中的那枚符箓放到徐阆的手边,滚烫的温度逐渐褪去,他说了个“好眠”后,便也向后退去。

那之后,许是因为符箓带来的清凉,徐阆真的睡着了,直到二徒弟来,他才悠悠转醒。

“其实我隐瞒了你们很多事情,不是我不愿告诉你们,而是我无法告诉你们。”徐阆按着眉心,说道,“包括神女峰,包括你们习得的知识,都不是我能将背后的隐情告诉你们的。”

“我知道。”就像那日窥见徐阆心中的半点心事似的,在床上苟延残喘的男人,侧过脸看向他,很艰难地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唇瓣没有血色,苍白得像白绸一样,“不必说。”

徐阆逐渐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崩裂,有朝一日,终究会轰然倒塌,发出一声巨响。

那会是比青家家主的棺椁合上的那一声更响,比祠堂内的啜泣声更响的声音,在静默中等待,是黑夜里无声无息的暴烈,他将白花放在漆黑的棺椁上,魂魄也仿佛随之而去了。

在大徒弟之后,离开的是小徒弟。他将田家的卜卦之术交予天下人,而天下人所犯下的过错,多半都由于那无法言喻的因果,而反噬到了他身上,令他无时无刻不饱受煎熬。

小徒弟做事虽然踏实,却从来都不是安分的性子,每次修习结束后,他都会偷溜下山。

徐阆找到他的时候,他不顾劝阻,从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正躺在一片平缓的山坡上,身旁是一棵枫树,火红的叶子挂在枝头,滚烫的颜色将秋景渲染得尤为浓烈。

他的身体已经濒临崩溃,晚辈们都叫他好生呆在田家养伤,他却偏不听,转头就将这件事当作了耳旁风,徐阆想,这时候,其他人应该已经发现了,估计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阆走了过去,拨开地上的碎石子,拂开灰尘,稍作清理后,他掀起衣摆,先是挨着小徒弟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不舒服,便顺势躺下去,后脑勺枕在胳膊上。

小徒弟侧目看他,“师父,你不会是来带我回去的吧?”

明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一开腔,徐阆又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

“你看我这个样子,”徐阆眯着眼睛,指了指自己,说道,“你觉得我像是要带你回去吗?”

二人相视一笑,颇有种狼狈为奸的感觉。

此时的小徒弟,比起那时候的大徒弟,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眼下青黑,眉目间缠着一股郁愁,嘴唇发白,皮肉都贴着骨头长,瘦得不成人形,唯有神态仍剩了几分鲜活。

徐阆挂不住脸上的笑,却不想叫小徒弟看见自己如此心烦意乱的样子。万一也惹得他心情不好怎么办?他这么想着,硬着头皮,勉强将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给戴在了脸上。

他用平时的语气问道:“这儿有什么特别的吗?你特地离开家,来这里是准备做什么?”

“其实也没别的原因,只是不想死在家里面,每天对着那群后辈哭丧着脸,多扫兴啊。”小徒弟抬了抬下颔,示意徐阆看向那棵枫树,“师父觉得将这里当作我的葬身之处如何?”

“可以。”徐阆头脑昏沉,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幸好他是躺着的,不至于使眼泪流出来。

小徒弟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像是叹息,他轻声说道:“我深谙卜卦一术,知道我该何时离开,想做的事情也都做了,我已经了无遗憾,所以,师父也不要难过了。”

徐阆强忍喉间的不适,放慢了声音,想将情绪也咽下去,“你认为你这一生,值得吗?”

“我认为它是值得的。”身侧的人将当初说过的誓言又重复了一遍,“我绝不后悔。”

和大徒弟不同,小徒弟总是要逮着任何机会和人聊天,即使他这副躯壳已经支离破碎,还硬是拉着徐阆,要他跟自己讲讲他这么多年去了哪里,怎么他们几个弟子都没见到他。

唯一不同的是,徐阆发觉,与多年前相比,自己的小徒弟,说得更少,听得更多。

是因为他所经历的都是难以言说的苦楚,还是因为他已经渐渐地没了力气,说不出话了?徐阆不知道,兴许也没办法知道了,他只顾着绞尽脑汁地搜刮,寻找下一个好玩的故事。

就好像,只要他一直说下去,身旁的人就会一直像这样静静地听着,不会离开。

徐阆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再也没什么话题可说,说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腿脚都被风吹得冻僵,膝盖开始发疼,他也没有表露出不耐烦,而是催促自己继续想有什么能够说的。

直到——直到沉默了许久的小徒弟忽然开了口,说道:“师父你看,晚霞真漂亮。”

他满腔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抬眼望向天际,却见浮云遮蔽了天日,晕染了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纵使如此,也能够看得出来,此时还未至傍晚,正是下午,秋风萧瑟的时候。

极目远眺,只见苍茫天际,哪有什么“晚霞”?徐阆心中疑惑,转过头,正要问小徒弟晚霞在哪里,却见他面上覆着一片枫叶,也不知道它是何时从枝头落下来的,正巧就落在他脸上,是热烈的颜色,就如同晚霞,将云端烧得火红,从这头蔓延到那头,连绵不绝。

徐阆心里觉得好笑,伸手要去摘那片遮住他眼睛的枫叶,指尖就要触到叶片的时候,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就这么僵在了半空中。

正常情况下,会有人将枫叶看成晚霞吗?他想,何况小徒弟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少年了。

他坐起身,静静地凝视着那片枫叶,枫叶也与他对视,一动也不动。

徐阆的目光逐渐变得悲痛,咬紧牙关,硬逼着自己去确认,身体好像都不属于他一样,拉扯他的灵魂,他看到自己的手指发颤,绕开了那片枫叶,试探般的伸向了身侧的人。

身旁的人已经没了声息——他终于忍受不住那种突如其来的苦楚,整个人都近乎战栗般的颤抖起来,他没有流泪,他流不出眼泪,破碎的哽咽声阻塞在喉咙中,他的胸腔被狠狠地敲打着,徐阆感觉自己有点反胃,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拧成了一团,又被胡乱放错了位置。

他想起姬王府,想起楚琅,想起白玄,想起武筝,想起柳南辞,想起自己的大徒弟。

而如今,自己的小徒弟正在渐渐地变冷,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去做。

所有情绪汹涌而至,徐阆几乎要被潮水击溃,他听见身后有点动静,挺熟悉的,是田家人的声音,看来他们终究是找到了这里,声音隔了一层水面,断断续续地传入他耳中。

“老人家……你没事吧?”那人说完,转头又看见他身旁的人,“这,这难道是家主吗?”

徐阆没有说话,他将“老人家”这三个字缓缓地在心中念了一遍又一遍,将自己的手放在面前,头一次仔细地观察起来,才发现原来他的手上已经生出了浅褐色的斑,皮肉松弛,软软地垂在骨架子上,欲要脱离他的身体,向下沉沉地坠去,折叠出几条深深的沟壑。

他有些出神地想,原来他也早就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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