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慕书斋 > 科幻小说 > 明月席地而坐 > 第339章 作别
箫声, 琴音,渐渐地停了。

片刻后,兽潮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掉转了方向, 不再虎视眈眈地盯着徐阆和白玄,它们开始互相撕咬起来,赢家就踩着败者的头颅往上攀爬,一个接着一个的, 很快, 一座高楼就落了地基, 层层堆叠,不断朝着更高处攀援,试图逃离这无尽的苦海,也不知道疲倦。

徐阆曾在石台之上瞧见过这景象, 然而, 在昆仑之底瞧见这景象,又是另一种感觉。

不止是这些凶兽, 徐阆和白玄也明白, 昆仑正在缓缓地消解,所以它们才要逃走。

徐阆支着一条腿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吃力了, 索性席地坐了下来, 冰面虽然只有这么大, 不过却很结实,即使被染成黑白交织的海浪变得汹涌澎湃,它也并没有挪动半步。

他将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食指和拇指轻轻碰了碰, 喀哒,喀哒,发出轻微的声响,怪不得没什么知觉,他暗自寻思,因为大半个手臂都已经化作了白骨,只剩了一些皮肉神经,藕断丝连地缠在那里,随着他的意念勉强活动着,苟延残喘着,是弥留之际的一点挣扎。

随即,白玄也掀起衣摆,坐到了徐阆身侧。

徐阆没有说话,纵使周遭的景象无异于炼狱,潮水声缱绻,夹杂着猛兽的哀嚎,也称不上是恬淡闲适的景象,他却莫名觉得很安心,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七星不会令邪气四散逃逸,或许是因为他知道梁昆吾会用那柄以血肉铸就的剑斩断昆仑,或许是因为白玄就在这里。

他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

他这一生,曾当过皇廷贵族,拨琴弄弦,踏过玉楼金阁,仰望高堂邃宇;也曾做过天地间的远行客,折枝拂叶,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赏尽锦绣河山;也曾无意间落入天界,成了闯入者,御风穿云,驻足玉楼十二所,在日与月都黯淡的时候眺望触手可及的璀璨星河。

你要问徐阆值不值得?值得,当然值得,他不过一介凡人,却能因此位列仙班。

紧接着,你又要问了,如果还有来世,他还愿不愿意再经历一回?他会笑着摇摇头。

永生太漫长,又很短暂,转瞬即逝,他这一辈子啊,告别的话太多,送走的人也太多,他记得住每一个人的名字,也记得住每一个人和他共有的回忆,正因如此,永生于他而言才会更加煎熬。他和神仙是不同的,他是个感情充沛得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凡人,虽然他能够明白为何神仙的感情如此淡薄,但是,他却永远都做不到那一点,并且他也不愿意做到。

他记不清自己的年纪,也记不清人间翻覆的春秋,唯有那些回忆滚烫,清晰如昨。

时光如流水,永不停歇,过往向后退却,终于将尽头的景象显露,告诉他,结束了。

于是徐阆这个听多了告别话的人,终于也要向这个熟悉的人间告别,踏上他走过无数次的黄泉路,向孟婆讨一碗汤,在她震惊的目光中一饮而尽,然后奔赴下一场崭新的旅程。

想到这里的时候,徐阆转过去,望向身侧白玄。此时离得近了,他的视线反而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清白玄面上的神情,不过,他也能够猜到,那大约是从容的、内敛的神情吧。

“我听说,”徐阆的唇舌不太灵光,慢吞吞的,“神仙能听见生命流逝的声音,对吗?”

他隐约看见白色的影子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句话,和他对视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徐阆一下子松懈了紧绷的身体,抖着肩膀笑了几声,问道:“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像萧瑟的秋风拂过一丛芦苇时的声音。”他说,“是剧烈的,同时也是静默的,克制的。”

徐阆想象了一下白玄所描述的场景,再代入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躯壳,还挺浪漫。

风嬉笑着,推搡着,掠过了,带起千万缕细微的响动,枝影摇曳,款款地随着那一点风的余韵摇晃不止,过了片刻,风走得远了,于是芦苇也逐渐安静了下来,归于一片寂静。

徐阆问:“你还记得临安吗?”

白玄先是颔首,随即发现他的视线是散的,很难聚焦,就开口应道:“我记得。”

“在你离开后不久,姬王府被重新修缮了。”每一个音节都变得含混,徐阆慢慢地说着,将那些词儿连成完整的句子,“失了主人,只剩疮痍病斑的府邸,也只有这一个结局了。”

“我早就有所预料,不过,等这一天终于来临之际,我站在那扇门前,隔着一段距离,也终于明白刘梦得作答香山居士的时候,道出‘到乡翻似烂柯人’这一句,究竟是何种心境。”

徐阆说到此处时,目光一低,望见苦海中倒映出来的人,已然两鬓斑白,形同枯槁。

“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以为你是索命的厉鬼,拔腿就跑,你轻轻松松就将我撂倒在地,正欲摘下面具,我却掩住了面庞,死活不肯看你面具下的那张脸,生怕被你杀人灭口。”徐阆笑了笑,紧接着咳嗽了两声,声音发虚,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好像就是昨日发生的事情,然而,人间更迭,几十个春秋倏忽而过,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了。”

白玄没有回答他,但是徐阆能够感觉到,那一点微凉的视线始终都放在他身上。

就像天界未覆灭之前,他兴致勃勃地跑到玄圃堂去找白玄闲聊一样,大多都是他在说,白玄静静地听着,虽然白玄并未开口,也没有回应,但是他一直都在认真地听着那些话。

“有个叫‘步尘容’的小姑娘,告诉我,她并非步家的血脉,又问我为何要选择她。我想,她那时候一定在想,三大天相师世家中尽是陨落的神仙,偏偏只有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徐阆说道,“她问我,这世上真有神仙做不到,而凡人做得到的事情吗?我说,有的。”

“在那之后,我和她聊了很久,她又对我说,她总觉得我们二人有相似之处。”

“我和她确实很像,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她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徐阆按住闷闷作痛的胸膛,继续说道,“然而,我和她又不同,她选择了祭剑,而我还是碌碌无为……”

“徐阆。”白玄打断了徐阆的话,他的声音有些冷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在三青仙君邀你赴宴之前,我们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对话,他问我‘你确定徐阆可以胜任阆风仙君一职吗’,而我说,‘他可以’。我向来信任你,否则也不可能提笔在卷轴上写下那些话了。”

徐阆没料到白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顿了顿,喃喃自语道:“然而,若是我真的有过人之处,那便好了,也不至于在这几十年后才结束一切,来赴这一场来得太迟的重逢。”

“日神喜怒无常,天界皆知,也少有人敢接近她的,生怕触了她的霉头,你却能让她对你念念不忘,甚至视作友人;月侍生性淡漠,这天界的神仙,大多数他都叫不出名字来,却将你放在了心上;破军星君阴晴不定,你当众刁难他,他必定是要十倍奉还的,然而这几十年来,你却能与他友好相处;梁昆吾少言寡语,鲜少有感兴趣的事物,却对你牵肠挂肚。”白玄说道,“除此之外,恐怕还有许多我不知情的。这些事,除你以外,也没有谁能做到了。”

他神情不改,语气平和,一条条列出来,就像是在陈述事实,听得徐阆有些不好意思。

“还有,对我而言,”白玄停顿了一下,徐阆听出他声音带着不甚明显的笑意,只可惜自己的视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徐阆,是你让我看见了人间。”

徐阆怔愣片刻,旋即笑了起来,说道:“临安可不是全部的人间。还得加上塞北那经年不融的冻土,加上西域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大漠,加上巴蜀之地连绵不绝的群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横跨无数锦绣河山,见证过无数风土人情,如此才算在人间走了一遭。”

白玄知道他是误解了,却没有解释,任由徐阆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有的没的。

他抬起眼睛,望向乳白色的天际,剑鸣声渐起,远远地传过来,像拨弄琴弦后的余音。

身侧的人明显没有听到,仍是用嘶哑的声音不断地在那里念叨着那些大好风光,试图仅凭言语就让白玄想象出来那究竟是何种景象,他却不知道,白玄早在那五日就已踏遍了人间山河,见过塞北的风雪,见过黄沙堆砌而成的海,也见过陡峭崎岖的山峦,曲折的溪流。

于是,白玄等徐阆终于说得累了,停下来休息时,说道:“下一次,你陪我去看吧。”

徐阆沉默了一阵,低声应道,好啊,然后,又问白玄,能不能靠在他肩上休息一会儿。

那阵风走得太快也太急,残留的余韵逐渐散去,一丛芦苇缓慢地安静下来。

白玄知道,徐阆是连坐也坐不稳了,逼不得已才显出了虚弱的模样,不需要去看,他听得见那声音变得低缓,微不可察,在它彻底消散之前,白玄微微侧身,让徐阆靠在他肩上。

那点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像是一只蝴蝶在他肩头驻足片刻,又准备飞走了。

“白玄。”肩膀轻轻震颤,他听到徐阆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血腥味,“在凡间,每当一个人要走的时候,友人会为他送别,祝他前途坦荡,初心不改。你现在……该和我道别了。”

白玄说道:“再会。”

徐阆断断续续地笑了:“多余的话便不说了么?”

白玄扶住他往下滑的身体,说道:“祝你前途坦荡,初心不改。”

徐阆问:“这是出自玄圃仙君的,还是出自天地间第一位魔君的?”

白玄答:“出自白玄。”

于是徐阆心满意足,不再纠缠这一点,唇齿间泄出一声长叹,说道:“再会。”

然后,白玄感觉到手底下的衣裳正在逐渐下陷,像是临近深冬,干瘪下去的果实,徐阆的脑袋从他肩上滑了下去,只听得轻微的一声响,雪白的、好似沙粒的灰铺洒一地,从那件松垮垮搭在白玄臂弯中的衣裳,一直延伸到乳白色的海水中,晃晃悠悠的,向远处漂去。

远处的兽潮仍然挣扎着向上攀爬,想要逃离这望不到边界的,没有一丝希望的苦海。

他难得晃神,又察觉衣裳里好像有什么鼓起的东西,腰封已经散了一地,所以,白玄没费什么心思,就从衣服底下取出了那个小小的、椭圆的东西——是种子。白玄记得,徐阆向来钟意这阆风岑的一种花,它不需要水土,只要剥开薄膜,温度合适,它就会肆意生长。

来这苦海的人,多半已经万念俱灰,哪里想得到带这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进来。

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徐阆做得出来了,白玄想,他确实总是喜欢在身上带几粒种子。

剑鸣声追得更紧,白玄却不在意,将那粒种子拿在手中,剥开薄薄的膜,催动邪气,霎时间,奇异的清香充斥了鼻腔,一朵朵近乎透明的圆瓣花从他的指缝中钻了出来,好奇地观望着周遭的景象。他不停地将邪气注入其中,这名为“浮生”的花便不停地生长,覆盖冰面,充斥视野,漂浮在那一层汹涌的海面上,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直到这苦海被花朵所填满。

有凶兽嗅到了花香,停住了动作,俯首去瞧那花香的来源,竟有片刻间的愣神。

白玄松开手指,任由花朵从他掌心中滑落,飘向远方,他沉下心绪,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世上有意义的不止新生,还有毁灭。无论是新生还是灭亡,都是壮阔浩大的。”

“大多神仙都爱看盛放的花,却不屑见它衰败的模样。然而,就如同眼前的景象,它并非毫无意义,许多时候,只有那天来临了我们才能从逼仄的天命中窥探到一星半点的意义。”

“在毁灭后,又常有新生。”

“如枯木逢春,如野火熄灭,一场大雪过后,焦黑的森林又生出了嫩芽。”

楚琅,你说得确实没错,白玄想,这世上壮阔浩大的,不止新生,还有毁灭。

那必定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然而,它却不是全无意义的,只要等到冰雪消融之际……

剑至,嘹亮却不刺耳的剑鸣声响彻苦海,所过之处,将所有曾存在过的痕迹尽数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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