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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几时了?”

“仲叔,现在是戌时了!”

清脆的声音欢快地响起,浅褐色眼睛的女童在男人身边转了几个圈才停了下来。

被称为仲叔的中年男子点了点头,正要摇响手中的铜铃,却又不放心似的放下了手,低下头看着拉住他衣摆的女童,细细叮嘱道:“容儿,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是如何对你说的?”

尘容用胖乎乎的手指托着腮,想了一会儿。

“仲叔,你指的是那句‘若是没听见有人回答,万万不可贸然摇铃’么?”

仲叔道:“还有一句呢?”

“问过三次后必须得摇响铜铃。”

男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沙哑浑厚的声音在宅邸中响起,“是时候摇铃了。”

他摇响手中的铜铃,霎时间,整个宅邸内的各处也响起了铜铃的声音,好似在与他手里的这个遥遥相应,铃声繁而不杂,响而不刺耳,倒是让人有种安心的庄严感。

尘容侧耳听了一会儿,等铃响渐渐地息了,才踩着啪嗒作响的落叶,跑到了门边,伸出手去拧那巨大的绞盘,用了双手,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木墙落下了一半。

仲叔无奈地摇摇头,将小小的女童轻轻拨到一旁,几下便将墙壁落了下来,木板嘎吱嘎吱地伸出,扣在了岸边,架起了一座坚固的桥梁。

尘容见仲叔在那儿拧动绞盘,便蹦蹦跳跳地从逐渐变大的缝隙间去瞧外边,看见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后才开心地笑了,“缘姐,你这次晚了约莫半个时辰!”

那红衣少女瞧着也不大,比尘容大上三四岁的样子,面上却是一片沉稳,双瞳是摄人的深黑,仿佛透不进一点光亮,而左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她隔着一座桥,听见尘容的声音后柔了神色,“这次遇见的东西很棘手,下次我提早。”

这时候木桥已经完全落下了,尘缘便缓步走了上去,而她身后的几个青年也紧随其后,很快就进了宅邸。

“仲叔。”尘缘恭恭敬敬地垂眸作揖后,这才转头看向那个活泼至极的小妹。

她这个妹妹生来力气就大,却因为身体欠佳,倒是无法将这种惊人的天赋完全使出来,不过也足以使家族中的其他人对她青眼相看了。

仲叔笑着回应了之后,轻轻一碰,绞盘便飞速回转,将木桥收了回来,很快那扇漆黑的门又合拢了,墙面上不留一道缝隙,好似从未出现过。

门一合,内侧的漆黑墙壁上便渐渐浮现了一个复杂的图案。

那纹路似人又不似人,身穿长袍,靠一只脚站立,另一只脚则挂在腰间,腰里挂着把扇子,脸上似笑非笑,一手虚握着一个巨大的“步”字。

身带铁扇,鼻如牛鼻,正是恶鬼虚耗。

步尘缘素来寡言,性子又静,只有见了小妹才能分出些精力去逗弄。

她揉着尘容柔软的发顶,唇角刚勾起一点弧度,眼光却忽然瞥见了远处的一道身影。

步尘缘敛去笑容,站直了身体,将脸上残余的一点温柔都收了回去。

步家人丁并不兴旺,直系血脉则更少,她父亲那一代就只剩他和仲叔,而她这一代的尘字辈,则是有三个:尘缘,尘渊,尘容。

尘缘是步家家主之女,尘容则是二当家仲叔收养而来的。

而步尘渊——

步尘缘不逃不避,直直地顺着那道目光望过去,面上一派坦然。

那少年本是远远地瞧她,被她的视线一刺,却也没有移开视线,一双隐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睛闪了闪,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似是想说些什么。

“该回去了。”步尘缘很快移开了视线,朗声说道。

她身后的几名青年冲她做了一揖,各自回到自己的矮楼里去了。

步尘缘最后离开的时候,手里牵着叽叽喳喳说着话的步尘容,她状似不经意地向远处一望,见那矮楼的顶层已不见人影,这才垂着眼睛,跟着仲叔去了祠堂。

等到步尘缘再次从祠堂里出来的时候,已是月上枝头了。

步家宅邸里自然是看不见月亮的,也看不见太阳。

步尘缘算着时间,步家向来注重传承,她已是在祠堂里跪了两个时辰,想来这时候外头也该挂着一轮明月了——她看着漆黑的顶,晃眼间还以为那盈盈的灯光是月亮。

她手里拿着一盏纸糊的白灯笼,沿着熟悉的路走回了自己的矮楼。

步尘缘住的那矮楼刷上了层红色的漆,又是在祠堂的不远处,倒是很好辨认。

红衣少女将灯笼挂在门边,回身关上了雕花的木门。

房内很安静,步尘缘点燃了烛灯,站在了墙角处的木桌前,低着头沉思了片刻。

她慢慢磨开墨汁,用狼毫制的毛笔蘸了一点,在宣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复杂的图案。

“这里不该这样做的。”

半晌后,步尘缘将那张写满了的宣纸在烛灯旁展开,仔细端详着,随即轻轻一叹。

虽说父亲今夜并没有对她多加斥责,但是步尘缘作为下任的家主,自然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每次外出后归来,都会像这般思考当日的所作所为,不断地改进。

矮楼上的几层躁动了起来,杂乱的脚步声从她头顶处传来。

步尘缘见怪不怪,将薄薄的宣纸靠近烛火,顷刻间便把它烧成了灰。

在最后一块纸烧成灰烬的一瞬间,楼上又安静了下来。

楼上虽是安静了,步尘缘却忽然皱起了眉头,负手站在桌前,道:“还不进来?”

过了一会儿,木窗果真嘎吱一声开了。

少年用手掌一撑窗沿,轻巧地翻了进来,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倒是很明亮。

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近了,就不难发现相貌的相似之处。

步尘缘转头看向步尘渊,比她小上几个月的少年已是长开了身子,骨架匀称,四肢修长,眉眼深邃,若非担的是那个身份,单看相貌,也可称得上是翩翩公子。

他穿的是步家直系血脉的服饰,同样是红衣,背上绣着虚耗,和步尘缘的穿着大同小异,步尘缘穿着是明艳而不轻浮,步尘渊身为一个男子,穿着却也不显得奇怪,倒衬得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多了几分人情味。

“仲叔有没有和你说过,平日里不要随意出门?”

步尘缘绷着脸训人的样子像极了她的父亲,很有步家家主的气势,连步尘容见了都会眼泪汪汪地跟着认错,步尘渊却已经见多了她这副模样,薄唇一掀,吐出“说了”两个字。

他见步尘缘还要继续说下去,便把藏在身后的左手伸出来,递到她眼前。

步尘渊当时也只是远远地望了一眼,倒也没做其他出格的行为,步尘缘也不好再说下去,此时一见步尘渊拿出了一个东西,注意力便分出了一半,“这是什么?”

步尘渊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东西放在了步尘缘手中。

那是一个画卷,被一根红线系了起来,便看不见里边画的是什么东西。

步尘缘接过画,把红线一拆,挥手抖开画卷。

然后一幅泼墨山水画便显在了步尘缘的面前,笔墨所过之处,山河相间,月光流淌,画的竟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在月下的景象,她不由得失了神,喃喃道:“这不正是封雪山脉么?”

步家宅邸便是坐落在这封雪山脉之中,冬日里冷得刺骨,却连一点雪也不落。

她没在晚上离开过宅邸,就不知道月亮是何模样,只是从书里模糊地知道一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她就欣喜不已地念了许多年。

步尘缘的手指抚过已经晾干的墨迹,脸上的神情渐渐柔了下去。

她这个二弟,不是仲叔所生,而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当年母亲怀上她之后,父亲因为一些事暂时离开了步家,回来的时候步尘缘已经呱呱落地,他却没有提自己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仍是笑得儒雅温柔,身上却是染上了一身伤。

那之后,父亲就接手了步家家主之位,从此再也没踏出过祠堂半步。

过了好几年,步尘缘七岁那年,父亲和母亲难得地大吵一架。

“你当年告诉我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说,你现在却说要把那个孽种接过来?”

母亲的声音气得发抖。

她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他们是为的什么争吵,父亲最后捏着诀,算了一卦,叹道:“终归是我步家人。”

于是步尘渊便被带回了步家,理所当然地很不受待见。

毕竟他的亲生母亲是神鼎门的人,不修炼尸之法,勾人摄魂的法子却练得很好,就算是步尘缘的父亲,也是在一次重伤后,又被下了药,才使他母亲怀上了他。

步家向来不插手江湖之事,更别提和那种教派同流合污了,自然是很不屑。

尤其是,步尘渊和他母亲还有几分相似,也幸得他性格内向,平日里还好,一笑就很像那个女人。

为了家族声誉着想,这秘辛便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而步尘渊则是冠上了仲叔大儿子的名号,仲叔年轻时潇洒不羁,欠过许多风流债,这么说倒也没多少人怀疑。

一方面是因为对步尘渊身世的抵触,一方面是怕人发现事实,这几年来,步尘渊很多时候就像被囚禁在自己所住的矮楼中一般,偶尔才站在高台上抬头远眺,不知在想什么。

而现在这幅画,画的或许是步尘渊刚被带回来的时候。

懵懵懂懂的男童跟着不认识的几个人前行,他在一片寂静之中抬头远望,月上枝头,寒流肆虐,封雪山上仍旧片雪不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步尘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悬于半空的月亮上轻轻一划,“明月东升。”

“这是给我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要是不方便,收起来就好。”

他略通画技,却是凭着感觉就能画出一幅这样的画,若是父亲或是母亲来到自己房中,看见了之后一定会夸上一句,而且很有可能会问画是从哪里来的。

“不碍事。”步尘缘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好似都染上了一点烛火的暖意,“你既然送了我,我便一定会挂起来的。”

她小心地将画卷重新卷起来,放在一旁。

得了一个喜爱的礼物,步尘缘的语气都比平日里更温柔了些,她挽起一截宽大的衣袖,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尘渊,过来让我看看上回教你的东西记了多少了。”

父亲在母亲面前让了一步,没让步尘渊学习步家的绝技。步尘缘却是偶然一次发现他天赋异禀,又不忍让如此人才就此埋没了,于是时不时地会悄悄教他一些东西。

步尘渊被她那个“尘渊”两个字叫得心尖发颤,他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复又松开了。

眼见着步尘缘去磨墨了,步尘渊走近几步,手指微微抬起,好像想要牵住她在烛影中上下翻飞的袖口,隔了几寸的距离却又停下了,终是没有碰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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