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傍晚,海萍一家听见有人在前面的楼下叫叫嚷嚷:

“13幢502的柳芳是个小三。

“502的小三,你开门。

“我告诉你们,502的柳芳是小三来着的。

“502,开门让我进去。

“我爸不在?我爸不在,我也可以进来。

“502柳芳是个小三,我只看一下毛毛头就走,你有什么好怕的。

“我爸不在,你这小三就不让我进门了,我又不会害小宝宝的。

“小三,小三。”

……

许多人把头从自己家的窗口探出来。朵儿也张望了一会儿,回头对妈妈说,是何小鱼。

何小鱼在楼下喊。他不停地揿着单元门上502的门铃,对上面的人喊。他的声音在傍晚时分的小区里显得很彪悍,像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了,其实还是个小孩。

他不停地要求502柳芳开门,他把家事张扬到了大半个小区里。

柳芳抱着孩子,坐在窗帘后面,眼泪都快流干了。她妈站在门旁的对讲机边,对楼下的何小鱼说,你爸不在,家里只有小宝宝……

何小鱼不屈不挠,说,我看一下就走,有什么见不得的,当小三的,有什么见不得的,让我进来让我进来让我进来。

这边,海萍赶紧把朵儿拉离窗边。海萍说,你去做作业你去做作业。

朵儿一边做作业,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听着,她感到了悲哀,她在心里盼着何小鱼赶紧回家去,这么做真的很丢脸。

何小鱼还在叫:柳芳,开门,你今天不开门,我站在这里一直等着他回来。

不一会儿,柳芳她妈的声音就出现在楼下了,她好像只会说一句话,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她一边叹气,一边哀求这小孩别说了。

有这单元别的住户从门里出来,何小鱼一个箭步蹿过去,想往里冲。柳芳她妈赶紧一把拉牢电子门,关上。何小鱼的手臂被铁门框重重地擦着了,血在流下来。

何小鱼哇哇哭起来,柳芳妈吓着了,她说,我给你拿创可贴。她往小区的小店里跑。

趁这阵子,何小鱼一边哭,一边骂,他说,502的柳芳是小三,小三想让我去留学,我他妈的干吗要走,你有了小宝宝就想赶我走,你赶走了我妈,还想赶走我,502的柳芳是小三来着的……

那些探在窗口的脑袋现在都缩了进去。好像所有人都在回避,破碎的事穿窗而入,这些年好像吃不消听人家的事了。除了心烦,还有尴尬。于是小区在这傍晚时分好像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像鬼子扫荡,突然就这么着没了一丝人烟气。只听见何小鱼继续骂他爸和柳芳,他说,让我去留学安的是什么心,我告诉你,小三,这家里的东西有小宝宝的份,就有我的份。

海萍把窗户关起来,她好像看见这可怜的小孩身后还站着他悲哀的母亲。声音还是从阳台上传进来。海萍看出朵儿神色不安的样子,就说,你这同学,小孩管大人的事,有得留学了还想这么多干什么。

何小鱼边哭边骂的声音越来越沙哑,柳芳的妈在楼下安慰他。她说,别哭了,别哭了。她说,快回去了,快回去了。

何小鱼开始哀求:我就进去看一下,我就进去看一下,看一下马上就走。

哀求没用,他就坐在单元门对面的路灯下,他对周围的楼宇大声说,何中良是个贪官,他不贪怎么有钱送我去留学?

何小鱼的声音,在这个多数住户不相往来的小区里,像一道跌宕起伏的荒诞闪电。他说,何中良娶了小三,还有钱送我去留学,他多有钱啊。

他对着楼宇上方暗灰红的天空,说,他多有钱啊,他们巴不得我去美国,巴不得我离他远一点,我告诉你,没门!

海萍抱着实心球,对朵儿说,我们下楼去练一会儿,顺便也劝他一下。

朵儿起先不肯,因为她觉得这太丢人现眼了。后来,不知怎么一想,她说,何小鱼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给他送个泡面去。

朵儿想起来何小鱼最爱吃泡面了,他常带个泡面到学校来,瞒着老师当午饭,而不去学校食堂吃学校的快餐。中学生大都爱吃方便面,这是因为家长经常不让他们吃。所以何小鱼的泡面,总是令人闻风而动,朵儿他们你一勺我一勺地从他那里抢。这是学校中午比较快乐的时刻。

海萍就从柜子里拿了碗“红烧牛肉干拌面”,泡好,让朵儿端着,一起下了楼。

小区的路径上几乎没有人影,寒风拂面而来,路灯清辉照耀,不时有猫从冬青的阴影里走出来,跑到对面的树丛里去。海萍看见何小鱼身边只有柳芳妈一个人。柳芳妈在查看他的手臂。路灯拉长了他们的影子,像一对奇怪的家人。

其实何小鱼以前根本不认识这大妈。所以,现在他对她倒没什么仇恨。

海萍朵儿走过去把泡面递给何小鱼,何小鱼看了她们一眼,好像理所当然她们会在这时出现,他拿过泡面就吃起来。那张脸上全是泪痕,突然不好意思抬起来了。

路灯下他在吃泡面,身边楼宇里的声音渐渐又浮起来,慢慢充溢了小区,就像无数日子里的场景一样。有些脑袋探出来,仿佛是探查一下那个男孩是不是还在。

何小鱼用塑料叉子把面条一根根提起来,对着空中晃了晃。他毕竟还是初中生,他对海萍说,我最喜欢干拌的,谢谢阿姨。

朵儿海萍开始投实心球。何小鱼吃完方便面,也过来看着,然后说,他也想练。

两个小孩你投一下我投一下,慢慢那些烦心事好像没了。海萍劝他可以回家了。他说好吧,就去推停在树下的自行车。

他推着车,身后跟着海萍朵儿柳芳她妈一起往小区大门走。在大门口,这男生转过身对柳芳她妈说,你告诉贪官何中良,每个星期六我都会来这里,这是我去美国之前,对他的告别。

他脸上脏不拉叽的,但说这话的样子,酷毙了。

他从车篮里拿出双肩包,背上,嘴里说了声“Bye”,就骑上车飞一般地向前驰去。

那天回到家,小女孩朵儿问她妈,何小鱼的爸真的是贪官吗?

海萍说,别瞎说,除了他儿子,没人这么说。

窗外的小区里嗡嗡有声响,朵儿听了一会儿,不是何小鱼的声音,是有人在倒车。朵儿对她妈说,如果我哪天去留学,好不容易到了美国,结果发现身边又是何小鱼,一定会昏倒的。

为什么?

呀,在这里和他做同学,好不容易到了外面,还是和这些当官的小孩做同学,换了你,你也会昏倒的。

海萍眼泪都笑出来了。

一连几个周六傍晚,何小鱼都出现在13幢的楼下,就像一出循环上演的剧,准时登场。

财税局长何中良一直没有正面出现,那个柳芳每到这时都避出家门,眼不见为净。

何小鱼的所有不爽,并不需要观众。他知道,因为他爸这个他最在乎的观众的缺席,使得别人是不是在听都变得无所谓了。

快要放寒假了,朵儿在准备大考。每个周六傍晚,她依然到楼下练习投掷实心球,如果考试不出意外,现在可以拿到这10分了。

今天在她练投实心球的时候,妈妈在楼上洗衣服。何小鱼也没有出现在那幢楼下。朵儿想,他可能也厌倦了。

小女孩投了十几次后,突然听到小区花园那边何小鱼在叫她的声音。

她走过去,看见何小鱼正蹲在一棵大樟树下挖土,他手里拿了一把专业的小花铲。

朵儿说,你在干什么,搞破坏呀?

何小鱼说,我在埋宝贝。

什么宝贝?

小飞机。

朵儿低头去看,果然坑里放着三四架很小的飞机模型。

你有病,把它埋在这里,还不如送我。

何小鱼说,把它埋在这里,是因为我要走了。

你出国了?

对呀,原来说好是6月走的,但现在我后天就要走了。

那你英语培训学校的课也不读了?

不读了,学费交了4万块钱,现在都不要了。

朵儿想着自己下周还要大考,而这何小鱼说走就走,突然羡慕他好轻松啊。她说,我们还要大考呢。

何小鱼停止了挖坑,抬头笑了一下,说,就这点想着还比较开心,但愿你考得比李想好。

朵儿想,那天没白给你吃泡面。

何小鱼感觉到了朵儿羡慕的意思就有些高兴了,他说,说走就走,就是以后不能来这里骂何中良了。

朵儿看着他把小飞机又拿出来,用塑料纸一个个卷起来,然后又放进坑里试试够不够深。

她问,你干吗把玩具藏在这里,你干吗……

突然她不说话了,因为她想起来何小鱼刚才不是说过他后天要走了吗,现在他在这里藏东西,这其中隐约而又明显的意味,让小女孩的心突然跳起来。冬季黄昏的天色暗得早,从花园这里望出去,小区里没有人影,可能都在家吃晚饭吧。一个妈妈在外面喊小孩回家去吃饭,一只白猫从身边走过去。小女孩朵儿不吭一声地看着同学在挖坑。何小鱼终于把包了塑料纸的飞机放平整。他开始往小坑里填土。

四周的光线在迅速暗下去,朵儿看着这同桌用沾满了泥的手把土推进坑里。她说,有得留学还不高兴,别人家要费多大的劲还不一定能去。

他没吱声。他抹了一下眼睛,说眼睛里有沙土进去了。他抬起脸,像是想让风吹一下眼睛。何小鱼说,你知道吗,我在飞机里塞了纸条,一架小飞机塞一张。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朵儿心想,写给你爸的。

何小鱼没说写的是什么,他只说了两字:绝密。

那这飞机是你爸买给你的吧?

何小鱼说,不对,但也对,是他买来的模型材料,我们自己拼的。

那你得留着啊。

不正留在这里呀。我从小就喜欢飞机,你知道我长大最想当的是什么吗?飞机修理工。

何小鱼把土填回坑里,站起来,对着这小坑跳了几跳。然后他好像很有经验地扯了几把旁边的落叶和尘土,盖上,他让朵儿看,你说看不看得出这里有个坑?

朵儿说,不仔细看,应该看不出。

何小鱼说,如果明天下了雨会更加看不出来的。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埋在这里吗?

朵儿知道他心里藏不住这秘密,虽然他刚才说“绝密”。

何小鱼说,很多年后,我读完书回来,会到这里挖开它,看看。

看它干什么?

何小鱼自己好像也说不清,反正要来看看。这些飞机是他小时候爸爸陪他装的,他在走之前把它们埋葬在爸爸的眼皮底下,好像不这样情绪就无法表达。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小女孩朵儿又懂又不懂,但觉得挺爽的。

你别告诉别人哦。

我干吗告诉别人?

我会发短信告诉何中良的,但不告诉他是什么东西。也许哪天,他找到了挖开一看,不知他会怎么哭丧脸。

何小鱼探出头,伸长双臂,做个了哭丧脸。他说,如果有机会把他那一刻拍下来,一定爽呆了,照片珍藏一生。

朵儿是小女孩,天生对这种情感场景有感觉,她突然觉得这黄昏的空气里有什么让人难过的东西,她说,你还是回家吧,你后天不是要走了吗?

何小鱼说,我乘飞机走,坐14个小时呢,我一个人去,中间在东京还要转机呢。

朵儿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么小的一个人独自坐飞机出远门,突然有点难以置信,虽然她也知道那些出国的同学其实都是这样的。

她说,你去了那边,能适应吗?你英语又不好,比我还差。

何小鱼居然反问道,你说我在这边就能适应了吗?我在这边都适应了,还有哪里不能适应?

朵儿笑出声来,他还有哲理呢。朵儿准备上楼回家了,她还是不死心,走之前问他,反正你要走了,你就告诉我一个人,纸条上写的是什么。

何小鱼爽快地说,再见。

朵儿以为他不肯说,对自己说“再见”,所以向他摆摆手,说“再见”。

何小鱼说,三张纸上写的都是“再见”。

朵儿说,哦,这样啊,什么意思啊?

朵儿坐电梯上楼的时候,还在想小飞机里的纸条上写着“再见”。她想象了一下何中良趴在地上挖呀挖,终于挖出来了三小包东西,他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打开一看,居然是“再见”。什么意思啊?她咯咯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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