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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山。

聂秋和方岐生已经在这古怪的宅邸附近反复找了几圈了,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眼见着晚霞已是把天际染成一片血红,衰败的残阳斜挂在半山腰,深红浅橙的日光在宅邸漆黑的表面上滞留,竟让聂秋觉得那宅邸又像将要醒过来的猛兽似的,连周围的时间都不由得放缓了脚步,生怕将它吵醒。

时间不等人,要是再等下去就太晚了,然而聂秋看那宅邸看了一天,此时却是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总觉得哪里发生了变化。

方岐生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又将它上下看了一遍。

他转过头,欲要说话,却被聂秋抢了先——

“有人。”

而方岐生说的却是:“门。”

两人俱是一愣,这才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

聂秋是听见宅邸内传出了细细簌簌的声音,好似脚踩在落叶上的声音,而方岐生则是看见宅邸面向他们那面的墙壁慢慢浮出了几道缝,远远看去倒是很像门的形状。

不消几息,那几道缝隙已经变得很深了,下一刻,那块墙壁哐当一声倒了下来,却是正好卡在与宅邸垂直的位置,便不动了。

宅邸之内不透光,便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才倏忽间冒出了一团火光。

一张很是古怪的脸就这么出现在了火光旁,身着华丽服饰的女子捧着模样精致的烛灯,静静地瞧着他们二人,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两位公子,里边请。”

那声音不似女也不似男,要想拿一个词来形容,聂秋一时间竟然还想不出来。

女子随手将烛灯放在高台上,半个身子隐在墙壁后,好像开启了什么机关,咯吱咯吱的齿轮相合声一阵一阵地传来,那一小块垂直的墙壁“喀嚓”一下翻转而下,堪堪倒挂在宅邸的底部,而那地面的边缘处,则有木板伸出,几下便够到了地面,将带有钩锁的边缘处牢牢地钉在了断崖边,组成了一个桥。

她又将门边的两盏灯点燃了,垂下手站在黑暗与光明的交接处,轻轻地一偏头,好似十四五岁的娇俏少女,眨了眨眼睛,问道:“不敢走么?”

话中倒是一片坦然,然而聂秋和方岐生往下看了一眼,却是无法忽视那愈发凶险的河流。

顺着河流向下就是山峰的断裂处,要是从那瀑布摔下去,不知道还能否活下来。

女子却没让他们犹豫太久,她旋身而上,一跃便落在了两块木板的连接处,那长长的木板却丝毫未晃动,看起来十分牢固。

她站在桥中央转了几个身,每次好像要掉下去的时候,女子却总是能站稳身子,翻着手腕甩开长袖,好似伶人一般仰面而舞,过了一会儿才悠悠收回宽大的衣袖,一步一步地倒退回门边,一展衣摆,朗声念了句——

“机缘难求,莫要错失良机。”

如此再犹豫便是不识趣了。

聂秋隔着一道木桥,向那女子抱拳道:“叨扰了。”

随即他们便踏出了第一步。聂秋走的前面,方岐生在后,两人俱是能感觉到这木板真如女子之前所展示的那般牢固,走起来如履平地,承载了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都丝毫未晃。

方才女子跃至桥中央的时候,聂秋和方岐生便借着残阳看清了她的相貌。

先前晃眼一看,他们只觉得她的脸很是古怪,看清之后才明白古怪在何处。

她长得很是清秀,甚至称得上是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缝合的技巧很是高明,完全瞧不见针线的痕迹,然而肤色却是略有不同,两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色。

女子却是完全不在意,大咧咧地仰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

走到宅邸内,聂秋便知道先前听见的脚踩落叶声是从何处传来的了,原来这宅邸之中,地上竟叠了好几层落叶,再往里便有几棵树,不知以前是如何生长的,此时却已经枯瘦得像七旬老人,一眼看去还有几分萧瑟之感。

再往里却是看不清了,女子将手一抬,那盏烛灯便放在了聂秋手中。

她做完这些后,面上的表情也渐渐褪了下去,回身站在了墙边,一动不动了。

方岐生瞧见她之前启动的那个机关,竟是个巨大的绞盘,他走过去试了试,脸上的神色才凝重了几分。

“怎么?”聂秋问道。

“你试试。”

聂秋果真走了过去,他把烛灯放在一旁,用上双手都无法使那绞盘挪动半分。

这女子……到底是何人?

他们看着女子,她站在墙边,双手叠在身前,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好似感觉不到任何事情,一张嘴紧闭,任方岐生和聂秋怎么想让她开口说话,都闭口不语了。

于是聂秋和方岐生只好暂时不管她,拿起烛灯,沿着布满了落叶的院子向里走去。

宅邸虽大,里边的人却只有他们三人。

此时又是落日之际,一股安静得几近诡异的气氛慢慢笼罩了整个宅邸,一时间只听得到他们浅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呼吸声和落叶被踩成碎片的清脆声响。

在外面看或许感觉不明显,此时一进来了,聂秋就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宅邸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好几个房屋都修成的三四层的矮楼,能看得出这宅邸以前住的人好像还不少。

他们先是小心翼翼地在外观察了半晌,弄明白了这宅邸的各处布置后,方才进去了。

左边那矮楼刷的是红色的漆,若不是落上了灰,聂秋觉得它往日颜色定是落日残阳那般的血红。

走进去之后,两人便意识到这是女子所住的地方。

里边的布置极为简单,却还是有梳妆之处,墙上挂的是一幅泼墨山水画,画下,是摆在墙角的一方木桌,桌上放了纸墨笔砚,另一侧还有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却都沾上了灰,结了好几层的蜘蛛网。

这房间的主人定是个念过书的人,而且兴趣还和一般的女子不同,聂秋和方岐生看了几圈都没瞧见女红一类的东西,而梳妆的台子上也只是零零散散放了些胭脂和木梳。

方岐生去看那书架子上的书了,而聂秋轻轻拨开木桌上的蜘蛛网,蒙尘了许久的桌面上,是已经干涸的砚台,和沾了一半墨的狼毫毛笔,想来这里的人可能是画到了一半,却被其他事情分去了心神,匆匆扔下了笔便离开了。

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画便就停在了她最后的那一笔之处。

聂秋将注意力放在画上,却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和墙面上挂的那幅山水画不同,那幅画是尽显肆意,笔墨所及之处酣畅淋漓,画的是连绵高耸的山脉,叫人看了心中便生出一股豪情壮志,而桌面上的这幅却是画了个青面獠牙的恶鬼,面目狰狞地拖着好几个被锁链所缚的人,赤脚之下踏着熊熊烈火,烤得那些人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拼了命地拉着锁链想要挣脱束缚,却难敌这恶鬼的力量,满脸是血地垂着头,似是绝望了一般。

要说为何是画了一半,只因那恶鬼的一侧只画了半个身子,它一只手抓了一把锁链,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正欲刺穿一个人的心脏。整幅画几乎都是由黑墨画成的,而枪上的那一束红缨是这幅画唯一的红色——松散柔软的红缨随风飘舞,殷红从红缨处,像星星点点的雪中红梅一样,连成了一线,绵延几寸,还有零星的几点溅到了墙上。

桌面上只有那种黑墨,也不知道这红颜色是从何而来。

聂秋瞥见那抹血一样鲜艳的红色,这才恍恍惚惚地找回了心神,连忙移开了视线。

此时方岐生却从那书架上看出了一点门道,他不知道碰了什么地方,顶上却掉下了一个黑色的盒子来。他早有准备,伸手接住了那个盒子,聂秋这时候也为了转移注意力而走了过来,见他打开了盒子,便和他一同看了过去。

盒子里只剩了一层有着深深凹槽的棉花,除此之外连点复杂的机关都没有,方岐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聂秋伸手接过了那盒子,沿着凹槽的边缘一路摸了过去,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东西原来的形状,心里却是渐渐有了个模糊的轮廓。

“铜铃。”聂秋喃喃道。

方岐生将盒子放回去,见房间中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了,便和聂秋上了楼。

楼上的几层却是都落了锁,进也进不去,方岐生本来想直接破开门,却被聂秋拦住了——既然是落了锁,便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还是等其他地方都看过了,若是没有别的东西,再回此处也来得及。

他们出去后,又到其他矮楼看了看。

别的矮楼都像是被火烧过一遍,烤得漆黑一片,房梁摇摇欲坠,里面的东西也都被烧毁了,聂秋小心翼翼地上楼去看了一眼,发现二层和三层和之前的那个一样,都是上了锁。

其中有一个矮楼,聂方二人进去后便塌了,差点将他们困在了里面,幸好这些木头被火烧过一遍,又因为时间久远,所以脆得一碰即断,他们才得以借着各自的武器逃了出来。

一阵探索后,到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地方还没去过。

唯一没有被修成矮楼的建筑,聂秋一推门进去便察觉了这是何处。

这是一个偌大的祠堂,借着烛光看过去,祠堂之上的牌位都是拿一种不知名的石头雕刻而成的,每一块都刻上了名字和一些晦涩难懂的语言,由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便更加看不清楚了,只是在焰火的摇曳下幽幽地立在那里,仿佛呆了有百年之久。

既然那女子在此处,为何这祠堂却像许久无人踏足了一般?

这个念头在聂秋脑中一闪而过。

他心中一股不祥的预感腾升而起,却见方岐生轻轻拂去了最近的那个牌位上的灰尘,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两个大字——

尘缘。

与此同时,门外突然传来女子幽幽的声音:“现在是几时了?”

她的调子拖得又绵软又长,声音尖锐而不刺耳,却在这个安静的宅邸中显得格外瘆人。

甚至没有多加犹豫,聂秋和方岐生在下一刻便退出了祠堂,转身的时候才看见那女子已经站在了祠堂门口,正面无表情地瞧着祠堂里,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现在是几时了?”

女子的视线没有半分放在他们身上,只是自顾自地问着。

她问了第三遍后,仍是没人回答她的话。

宅邸就像重新闭上眼睛的猛兽一般,重新陷入了沉睡,顺道将唯一的出口也无声无息地合上了。聂秋和方岐生本来是想找个地方暂时避一避,毕竟现在这个情况实在是看着不太对劲,然而其他几个矮楼的第一层明明没有上锁,却是打不开了。

所幸他们之前已经仔细观察过这地方的布置,聂秋拉过方岐生的手臂,便和他躲进了一处高大的假山下,从缝隙中倒也恰好可以看见那女子正在干什么。

整个宅邸中回荡着她一个人的声音,女子坚持不懈地问了好几遍之后,忽然像听到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侧耳细细地听,时不时地点头,好似在回应。

然而以聂秋的耳力,都没有听到半点其他的声响。

女子盈盈一笑,像之前在桥上一样欢快地转了几个圈,随即跪伏在地。

她说:“是时候摇铃了。”

话音刚落,整个宅邸就像是挂满了几百个铜铃似的,此时经飓风一吹后,疯狂地摇晃了起来,铃音滚滚而来,连方岐生都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更别说聂秋了。

聂秋在听到第一声响的时候,便觉喉咙处腥甜的气息翻涌,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尽管方岐生见他状态不对后便拿出水囊喂了他一口水,聂秋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清甜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腹中,倒是将血腥味冲淡了许多,但他也仅仅是勉力支撑了一会儿,意识还是渐渐地模糊了下去。

恍恍惚惚间,聂秋只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远处看着他。

那红衣女子缺了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下有一颗小小的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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